玉界盛传“只闻于泾工,不见于泾活”。作为一个爱玉人,一生中能够亲眼见到于泾的作品,本身就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于泾,当今玉界的治玉妙手,与其天才般的治玉水准不相匹配的是,百度里那寥若晨星的作品数量以及少得可怜的资料。在玉界,他是隐士,是思考者,他把玉的千年古韵与时代精神融会贯通的淋漓尽致,把玉的高贵和妙趣平衡到极致。于泾是艺术家,名副其实。

于泾,祖籍浙江吴兴,1959年出生于上海。公务员的父母很早就发现儿子有绘画方面的天赋,因此喜欢书法与绘画的父亲有意寻找机会给他铺一条与兴趣相结合的路。1973年,于泾小学一毕业,父亲就把他送到了上海玉石雕刻厂工业中学,这是一所与上海玉石雕刻厂直接对口的专业学校,小于泾从此开始跟素描、色彩、雕塑、设计打上了交道。1976年,于泾顺利的进入到上海玉雕厂人物车间,师从极擅丹青的玉雕名家萧海春--人物车间的总设计师。初出茅庐就能得名师指导,于泾的玉雕之路一开始就是顺利的,然而他内心却有着不一样的理想。

于泾是第二代上海人,父母一代辛苦打拼为他创造了一定的经济条件,因此他可以不再完全受制于生活的压力,并开始有了一些内心的追求。学生时代,他最喜欢的课程是雕塑,米开朗基罗才是他的偶像。,雕虽然是雕塑的一个门类,但与于泾当初的内心追求相去甚远。二十出头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但是于泾不是那种不留后路、不顾一切的性格,所以他老老实实在玉雕厂里工作,但业余时间却全部用来学习和练习雕塑。1981年,他的雕塑作品《山鬼》入选“上海第一届城市雕刻设计展”,1982年,雕塑作品《肖像》、《祖母》又入选了“上海雕塑展”。雕塑上的用功,慢慢影响和启发着他的玉雕作品,不知不觉,于泾的玉雕人物,无论是肌理的表现、结构比例的精准,还是细节的把控,都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1985年,玉雕厂选拔技术骨干去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进修,十比一的选拔比例,于泾轻松入选。三年半工半读,实用的美术课程,实践与理论的双重锻炼,让于泾打下了坚实的美术基础,同时美术学校更专业的艺术理论的学习,更世界化的艺术视角,更深入多维度的艺术解读,让他原来流连于“维纳斯”和“大卫”的眼光慢慢回归到中国的传统玉雕艺术上来。随着磨玉的时间越来越长,于泾对艺术的体悟越来越深刻,并开始重新审视玉雕艺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仿佛朝夕相处却又久别重逢,当于泾意识到玉雕正是自己一生所爱之时,他无比庆幸自己从未离开。多年来蓄积的创作激情就像浪潮一样奔涌在胸口,化为书山学海中手不释卷的动力,化为绘图画活儿时不厌其烦的动力,化为废寝忘食切磋琢磨的动力,同时他也把多年来在雕塑上的所学所感融会贯通于玉雕作品。

1988年,于泾的作品《骑狮观音》被选送参加轻工业部举办的“全国现代玉雕珍品评选”,一举获得国家珍品奖,同时被中国工艺美术馆珍藏。1990年,他荣获“上海青年百里挑一金状元”玉雕金状元的荣誉。这一年,于泾才31岁,对于玉雕人来说,这是体力最好的时期,天赋、才华、悟性、勤奋加上天时与地利,于泾注定要在玉界创造属于他的辉煌!

接下来的时代,我们可以从时间的纵深回归到台湾的90年代初期。那时候,台湾是亚洲四小龙之首,经济富足,投资阔绰。作为我们的一母同胞,中国人骨子里对玉的热爱与生俱来。和田玉有着8000年的历史,从皇玺到玉佩,从冰清玉洁到玉壶冰心,这些耳熟能详的器物和词汇,都促使寻根溯源的台湾人兴起了收藏和田玉的热潮。1987年内地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以来,对产品流通的管制减弱,大批古玉或者仿古玉器在这一时期从上海、苏州等地流向港、澳、台乃至国外,越来越多的台湾商人来到大陆高价收购玉器。当时上海的基础好,人才多,玉雕环境发展的比较成熟,走在前列的是以上海倪伟滨为首的市场派。倪伟滨的作品不仅能有清代玉器的味道,还加入现代审美元素,在仿古玉方面有着明显的技术优势,相当受港台两地的欢迎。而上海玉雕厂当时还是以出口创汇为主,体制僵硬、工艺也与市场脱节,工人外流严重,渐渐日薄西山。

于泾是对市场非常敏感的人,早在八十年代末期,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想要真正的做好玉雕,还是应该把玉的根抓好,玉是中国人文化的根脉,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精神、工艺、造型和纹饰都是玉雕艺术最重要的基础。基于各方面的考量,于泾很早就开始了与倪伟滨的合作,开始只是业余的合作。1993年,大陆开放和田玉市场的时候,于泾的玉雕,已经区别于玉雕厂的学院派风格,有了一种难得的“老味”,他已经把玉雕的根脉扎牢了。1994年,于泾从玉雕厂辞职,正式加入了倪伟滨率领的上海“雅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决定,雅园是玉界大名鼎鼎的“黄埔军校”,是最早能够把中国玉雕的“精、气、神”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方。与被称为“玉坛教父”的倪伟滨共事,让于泾领悟到了玉雕艺术的精髓。

他意识到: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还是靠内在的文化、精神、内涵,表面上的东西无论怎么变,本质的东西就像玉雕的心脏,是生命和根本。玉具有深沉的文化内涵,要有好的题材,更需要好的琢玉人,将其细细雕琢,才算功德圆满,才算给了这块玉最好的归宿。一块玉,假如有十种表现形式,就应该挑选一种附加值最高的来处理。真正的艺术品,是一种观念,是一种深层次的情感触动,是一种内在境界的发现。有了这种体悟,于泾的作品越做越慎重,所需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迟滞缓慢,但往往灵感一来,就日夜不眠的在玉雕机前琢磨。为了更好的创作,1995年,他干脆在家里辟出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开始了他长达数十年的艺术创作。

走进于泾的工作室,一边是电脑,绘图设计的地方,另一边是玉雕机,切磋琢磨的地方。于泾对待玉雕的态度是极为严肃和认真的。他的工作室,四壁挂着最多的,不是他最擅长的观音,而是维纳斯、是玛丽莲·梦露、是奥黛丽·赫本,是属于不同时期的,各类引领时代审美的女性形象。很少有人会像他一样,愿意跳出时代和地域的局限,用审视的第三只眼睛,来到时空的深处,研究古今中外不同的审美。

他研究观音的时代演变,从男相观音到女相观音,从母亲的慈善大爱形象到符合时代审美的演化。他又站在时代的高处,从中国走到巴黎,从水墨研究到雕塑,从含蓄温柔的东方女性形象,到精致摩登的巴黎街头女郎,他的艺术触角伸到了审美最前沿。同时对于做玉方式,于泾也进行了深入研究,他研究不同时期的做玉方式并真实复现。有一次他邀约玉界著名学者于明教授到他工作室,亲自示范西周玉器解玉砂的正确操作方法,驳斥了当时学术界一致认为的西周玉器的斜面是用工具压住解玉砂制作的说法。这给了于明先生很大的启发,于明先生立即纠正了学术界的错误认知,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改变了西周玉器在制作上的错误观念,“双于”的这次学术探讨也成就了玉界的一件美事。正是缘于于泾的严肃认真,他的作品绝不因为继承了古人做玉的精髓而迟滞于时代,反而因为他的妙手灵心而立在了当代玉雕创新的潮头。

于泾的作品进入成熟期很早,在仿古还是主流的当年,于泾作品中呈现出的时代性特征就已经使他脱颖而出,不光为他赢得了诸多荣誉和掌声,也为他赢得了最棒的合作伙伴!

林子权,台湾著名玉器鉴赏家,收藏家,玉石儒商。他是中国当代玉雕的推手,也是第一个把“当代玉雕”的概念带给当时玉界的人。林子权认为:只有有时代特征的原创作品,才能称之为艺术品,才能让我们的后人在千百年以后的历史经纬里,找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坐标。带着这样的信念,林子权选择上海寻找合作伙伴。上海的精神是有容乃大、海纳百川,这座城市如同纽约,求新、求变,不拘泥,善融合,无论是才子还是豪杰,只要有心,都有可能成就一番传奇。事实证明,林子权是睿智的。1996年,林子权找到于泾。因为间接合作过不少作品,林子权对于泾的能力深信不疑,他坚信于泾能够做出他理想中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闪光之作。而风华正茂的于泾虽已盛名在外,但艺术上正处在渐出蓬蒿,直待凌云的状态。两人对艺术的执着,对当代玉雕的相同信念,使他们开始了多年的合作。

炉火纯青的人物题材

1996年初,林子权把一块和田籽玉交给了于泾,1997年4月,于泾完成了作品《二乔共读》。这件作品雕工细致、体态自然,玉雕语言十分明显。二乔既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偎,浑然一体,虽然是一坐一站,但既相似又不同的迷离美目焦点却集中在一处,微翘的双唇显示二人似乐在书中,情态和谐生动。姐妹二人仪静体闲、裙带、衣袖与裙摆的飘柔质感于静处体现出灵动,如空谷幽兰静美迎风。作品结构精准,透过衣饰的凹凸,体现出人物匀称的骨肉,于泾在雕塑上的功夫已经自然的融合在了人物的形体上,使作品比例合理,同时又“老味儿”十足。这让等待了一年的林子权十分惊喜,他从中看到了于泾巨大的潜力。他们很快又合作了几件作品。

1998年9月完工的和田白玉籽料作品《送子观音》,是于泾最拿手的观音题材。雕刻的是一位极具“于泾风格”的送子观音形象。观音是玉雕中常见的题材,于泾的艺术成就里,最重要的就是他在观音造像上的贡献。观世音菩萨是佛教中慈悲和智慧的象征,无论在大乘佛教还是在民间信仰,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我们平素里见到的观音形象,无论是在宏大庄严的庙宇里俯瞰众生救苦救难,还是在虔诚礼佛的百姓家慈眉善目成就福德,大都是庄严而神圣的,于泾的观音却更符合“应化无量”的说法,造型多变,兼具神性光芒与众生情态,让人在敬仰之余多些亲切,崇拜之后也能会心微笑。于泾在观音造像上的高妙,在于对观音形象的塑造既不违背佛教造像的仪轨,又能尽可能的赋予其“人性化”的一面。这件送子观音,观音垂首弯腰,正在抚摸一个手持大如意的小童子,观音的面部表情慈爱温柔,小童子欢笑着依偎在观音的身边,表情放松,捧举着大如意让他显得更为憨态可掬,二者形象恰如母子。这件观音不再是高居庙堂上的神,而是让求子的众生都能感受到共鸣的母亲形象。两件人物既分又合,位置与衣饰裙带的互借,表情与姿态的互动,非常考验一个玉雕艺术家的造型能力。于泾不仅成功的塑造了二者的形象,更最大限度的诉诸玉雕语言。这块和田白玉籽料白、润、细、油,凝脂般的质地让人心动。于泾在创作过程中一方面大胆造型,用写意的方式塑造人性化的观音形象。另一方面小心创作,对两个人物间的互动及形体的错借都拿捏权衡的极为小心。依据造型需要,人物的面部、披帛、宽大的衣袖及简洁的背部线条运用的是于泾擅长的大块面压线条的创作手法,既有吴带当风的飘逸出尘,又有曹衣出水般优美从容。与此同时,细腻、精准、爽利、流畅的阴刻线条塑造的观音发髻,于笔简神俱的大块面中突出线条的优美精细,繁简对比,恰到妙处。底座仍由于泾亲自设计,色泽深沉的红木,塑造出一枝菡萏于卷曲的荷叶后亭亭玉立,更添婉约与禅意。作品至此大、小,明、暗,繁、简,多层次对比营造出极具艺术感染力的“送子观音”的形象。这件作品一经完成便参评第二届上海宝玉石博览会“玉龙奖”,在一等奖空缺的情况下,斩获二等奖殊荣。

从1988年作品《骑狮观音》一鸣惊人,至今于泾研究观音已经半生,观音素材的作品贯穿了他的整个艺术生涯。他在观音造像方面钻研之精深,拓展之深入,耕耘之勤勉,水平之高妙,绝非一文万字所能描述,唯有站在他的观音作品面前,始能感受一二。于泾被称为“海上观音第一人”,在沪上琢玉名家人才济济的情况下,可以获得这样的殊荣,可以想见他在观音造像上的功力之深厚。然他至今所作观音几乎从未重复,每一件都独一无二,也尽可能的借鉴和吸收全新的元素,完善和发挥他喜爱和擅长的玉雕手法。对比2001年5月完成的《自在观音》就可以看出,时隔三年,于泾在成熟的创作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观音造像的玉雕语言更为圆熟,无论是造型和手法,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美。于泾的观音造像,引航于当时的玉雕潮流,是当代玉雕作品中,极具个人魅力、独一无二、开风气之先的妙作。

在于泾的作品中,绝大部分是独一无二的孤品,但有一件是例外,那就是名作《如意老者》。相信每一个见过《如意老者》的人,都不会忘记它。老者表情安详,但面部肌群却似在微笑;身体站立但背部惯性微驼,腹部微凸;静立垂袖,然长须、袖摆、衣裾却又微微倾斜,似风轻拂,在极静中孕育微妙的生动。老者的形象除必要的面部外几乎全用大块面压出的长线条来塑造,只在线条的微妙变化里,突出人物的形象。这位老者是静立的,但时光和惯性在他身上的痕迹通过艺术家线条与块面轻微的变化,呈现给了观众。这种微妙的变化,是玉雕中最为让人沉醉不已的部分,每一根线条的游动,要分毫不差,每一分光影的把控,要精准无误。于泾精简了自己的玉雕语言,把最为精华的部分运用到《如意老者》中,多余的表现形式全部摒弃,用精髓来表现精髓,这几乎是神来之笔,也是难以超越的杰作。毫无疑问,这件作品引发了玉界的极大反响。时隔两年后,他受友人委托制作完成了第二件《如意老者》,第二件作品比第一件略大,白度、油润度也稍好,但受制于原料本身形态的不同,第二件作品虽然也极为精彩,但与第一件并不完全相同,正如《化蝶》之于音乐,有时候天时、地利、人和的作品是上天给我们最珍贵的馈赠,《如意老者》之于玉雕也有相同境遇,可谓玉中如意,妙手偶得。《如意老者》几乎是于泾艺术创作语言的总结,有心人可以在这件作品中看到于泾之于玉雕最为突出的艺术贡献。

第一件《如意老者》完成于1999年2月,同年10月完工的《蝶醉花香仕女》人物立件,也标志着于泾侍女作品的成熟。这件作品塑造的是一位玲珑活泼的扑蝶少女的形象。姣美温婉的面容,柔软曼妙的身姿,动态轻盈、衣带飘扬。细:阴刻发线纤细入微,丝丝不乱;丰:玉骨冰肌丰盈匀称,立体生动;准:S型构图比例精准,360度优美无误;动:裙裾飘扬,蝴蝶翩飞,吴带当风,动态十足;润:玉质细腻温润,纯美无瑕,弧面的圆润流畅凸显了少女的靡颜腻理。从这件作品的五个特点可以看出,于泾的侍女也已经炉火纯青。

脉脉温情的动物题材

1998年到1999年间,于泾创作了不少动物题材的玉雕作品,涵盖羊、马、大象、牛等各种动物。众所周知,于泾自出道以来就对观音的创作情有独钟,更是被誉为“海上观音第一人”,他赢得金状元的时候,做观音、侍女就已经自成一格,盛名在外,然而林子权渴望的是深入挖掘于泾在玉雕方面的天赋,他需要一个具有时代精神的玉雕家,创作出打破常规的玉雕艺术品。林子权的不走寻常路,却正中于泾的下怀,很具冷幽默的于泾常常“哀怨”的编排几句林子权的苛刻,然而心有灵犀的,他随后创作的各系列玉雕作品,果然没有循规蹈矩的遵循传统,每一件都非常具有“于泾特色”。于泾的动物作品,不是那种矫健雄劲、颇具侵略性的野性之美,反而都呈现出动物脉脉温情的人性化的一面。

1998年2月完成的《羊》,是以小羔羊作为题材创作的玉雕作品。身体用凹凸起伏的手法,塑造出一个肚子鼓鼓,喝完奶趴着休息的小羊羔的形象。羊羔温顺,所以于泾采用的造型都是柔顺弯曲的,低头,曲足,后背蜷曲,连羊角与耳朵都是顺着头部的线条做了变形处理,这种温驯柔顺的小羊形态,颇有拟人化的成分,让人十分怜惜。玉雕作品是以高低起伏、大小叠加的体积为艺术语言来表达节奏、力量和美感,每一根线条都是多角度立体存在于一个三维空间里。无论如何随形就势,可以改变姿态,不能随便改变结构。这件作品羊羔的脊椎线突出,虽然小羊羔丰满,但于泾依然细腻的塑造了因为蜷曲而略鼓的两侧肌肉,于泾的每一根线条都思考再三,研究再三。

见识过于泾的完美主义,就会油然而生钦佩。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为每一件作品所付出的观察、研究、推敲、思索,数十遍,甚至上百遍的画稿、易稿,乃至于夙夜匪懈的那些雕、刻、琢、磨,都如同不能言说的故事,埋藏在了于泾已逝去的光阴里。唯有在但闻其名的时候,有心人去思索,也在幸见其工时,内行人去感慨。在于泾创作最密集和成熟的阶段,每一年,平均也只有3到4件作品,如同古人用生命磨玉,于泾的时间概念从来不分日夜月年,全部的心力用来创作,技术以外的功夫一样下到了极致,这些努力成就了他作品中那些动人的气质,幻化成了一件又一件绝世孤品。世人常常慨叹“海上泾工”之妙,那些动人心魄的背后是一颗为艺术负责的心。

1999年1月完成的《母子象》就是这样一件极为动人的作品。母象伏卧在地,提起前右腿,正要起身,象头回首,象鼻下弯后上卷,似刚刚抚摸完小象正在回收,趴在身上的小象呈现“五体投地”的姿态趴在象妈妈身上,一副赖皮的憨态。母子姿态不同但一大一小十分相像,嬉戏中的母子二象所流露出的母子亲情让观者内心涌动出温暖的情绪。这件作品突破了以往的表现方式,大象庞大的身躯,几乎全采用凹凸起伏的大块面来塑造。隐藏在微妙起伏中的是动态之下准确的骨骼与肌肉线条,这种除大象的眉眼与尾巴处毛发外极少用到线条的大块面表现方式,最大限度的凸显了玉质的温润光泽,保留了最佳的手感和视觉效果。面的东西很微妙,内行人比较看中,有了线的基础,于泾认为应该利用更多的弧面表现玉质,以凸显专属玉雕的语言。1997年到1999年这段时间里,市面上的籽玉品质极高。和现在相比,那时候对皮色并不过分偏爱,而是更加注重材质的细度和油润度,追求作品的韵味,创新中不能缺乏玉雕传承中那股“老味儿”。这块非常“老熟”的玉料,干净温润,经过精细的抛光和打磨,玉泽流光。在于泾这种大弧面表现手法下,呈现出精妙绝伦的美感。

于泾极善扑捉动物原始的温良天性,他的动物题材作品均放大了动物人性化的一面,呈现出拟人化的特征。采访于泾,“看作品”是他挂在嘴边的三个字。在他心里,语言不能表达的,作品却能够直接把艺术家的感受传递给观者。套用时下流行的一个词,于泾肯定是个“暖男”,那些动物作品中母与子的骨肉相亲,小动物们或酣睡或赖皮的瞬间,都是一个男子的温柔心,是一颗君子的仁爱之心。于泾的动物件,看似在刻画动物,实际还是在用另一种形式创作有关人与人性的作品,对人的关怀,对情感的描绘,一直是于泾创作的主题。

虚实结合的器皿件

于泾的器皿件并不多,但艺术成就很高。有两件极为著名的器皿件可以让观者品味一二。1998年2月完成的《海东青水洗》,是一件可以载入中国当代玉雕史的作品。这件作品设计别出心裁、寓意深刻,并且开拓性的融合了虚实结合的玉雕手法,不光设计新颖独特,工艺上也十分成熟,是一件让人拍案叫绝的奇作。海东青学名鹧应,即肃慎语“雄库鲁”,意为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有“万鹰之神”的含义。传说中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康熙皇帝曾赞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海东青性情刚毅而激猛,其品质之优秀可与天上的星星相辉映,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其翔速之快,如闪电雷鸣。海东青性情勇猛、坚韧,可以20天不进食,但遇到哪怕比它大的多的猎物,仍然会毫不犹豫,快如闪电一样迅猛猎杀!金代一位诗人把海东青扑击天鹅的场面描写为"搏风玉爪凌霄汉,瞥日风毛堕雪霜",表现了对海东青以小制大、坚毅勇猛的赞誉。于泾选取了海东青以小博大,猎取天鹅的题材。以大天鹅作为水洗的实体,天鹅回首,头颈贴合一侧翅膀,双翅环抱组成坚实、优美的水洗外缘,水洗开口是一只侧身飞行的海东青虚空外形,海东青的轻灵迅捷、快如虚影与天鹅的优美坚实,形成了虚与实、大与小、轻与重、刚与柔、动与静的对比。天鹅头部、颈部、躯体的造型,都是以于泾擅长的块面形成凹凸起伏的曲线来表现,双翅羽毛刻画细腻,栩栩如生。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于泾的简约弧面和细部刻画往往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需要大块面的地方,极为简洁光润,绝不拖泥带水,但到了毛发、眉眼等细部,他的细腻可以到纤毫毕现的地步,于泾认为:玉雕创作中,该繁就繁,该简就简,这是“因材施艺”的大原则所决定的。玉雕创作中的减法非常难,但要学会提炼元素,避免堆砌,尽量利用更多的面去表现玉质,在表现形式和表现玉质中间寻找最佳的平衡点。于泾的玉雕作品,往往让人感到玉雕的材质出奇的温润细腻,形态又极为生动巧妙,这样恰到好处的拿捏,恰恰是高手与生手之间最本质的差别。

同样的设计理念,于泾在1999年2月完成的《男与女水洗》作品中有一样惊艳的表现。男性阳刚而强壮,双手做拥抱状的躯体构成水洗实体,女人柔美而轻盈的背影构成水洗的开口,阴阳互补,刚柔相济,这种虚实结合而又言简意赅的新颖设计,在中国玉雕历史上并不多见,不光是当代玉雕史上器皿件中的杰作,也是在当代玉雕中,最早运用虚实手法、线面结合的典范之作。由这两件作品可以看出,海派玉雕海纳百川的精神特质。以于泾的创作为例,往往大胆的融合了中、西、古、今等多种有益的美学元素,通过艺术家的奇思妙想,独创出属于海派玉雕中具有时代风格的玉雕艺术品。这种大胆融合和创新,在于泾为数不多,但极具趣味性的山子雕作品中,表现更为突出。

趣味横生的山子雕

如果说以扬州为代表的南方山子以其精巧玲珑闻名于世,那北方山子的大气雄浑也让我们豪情顿生。然而于泾的山子雕既融合了二者的精华,又以轻松诙谐的叙事风格和奇趣横生的精妙构思让人莞尔不已。

1999年10月,于泾完成了山子雕的春宫秘戏系列作品之一《湖光春色》。作品以一块圆润山石为核心,依次围绕着巨石的探头水龟、自娱美妇、偷窥渔翁、窃鱼顽童,四者组成了一副春光无限的浮世绘.一只水龟拨动湖水,浮出水面,探头望向左侧,原来湖边石荫入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仅穿肚兜儿的出浴美妇正在自寻其乐,忘情不知巨石后却有一光身渔翁,正褪去裤子兴致勃勃的偷窥。转过山子看过来,发现还有一副有趣的场景。原来这老汉只知大饱眼福,浑然不知自己鱼篓里的鱼被身着肚兜的小顽童偷偷窃取。这件作品充满情趣,但丝毫没有淫荡之感,看似轻松诙谐的场景,实际需要非常深的人物造型功底。为了达到艺术效果,他易稿无数次,最终以多层次烘托完成了兼具视觉冲击力和强大叙事性的场景。第二个层次是幻化成女人躯体的山石,与被乌龟搅动的一尺春水形成了一条隐性的叙事线,这种蒙太奇式的隐喻,在同一时空,重叠了叙事场景和心理意向,与此同时,老渔翁夸张的肢体语言,惊讶的面部表情,牵引除了整件作品的动感和趣味。三个人物在各自世界里的自得其乐,又互动共生,加上背景、场景的衬托,使得作品极为动人耐看。春宫系列属于玉雕上的传统题材,但于泾这种兼具艺术性与叙事性为一体的小品式的作品,属于极为大胆的创新。当时台湾的玉器收藏,经历过从高古到明清,直到现代创新完整体系的延续,收藏者对玉雕艺术的鉴赏和审美都很成熟。开放接纳的态度,对艺术和创新的尊重,使得于泾的创新系列得到了极大的认可和追捧。《湖光春色》非常成功,很快被藏家收藏。其实当时做这样的作品是非常冒险的,一块大籽料的成本和人力成本都不低,但林子权先生一方面鼓励合作的玉雕家大胆创新,另一方面在台湾的玉雕界也做了很大的努力,他也因此赢得了玉界和藏家的尊重和钦佩。

在这件作品成功之后,于泾创作了一系列以春宫作为题材的山子雕作品,也都十分成功。于泾的山子雕作品量少质精,每一件都极具创意。跟传统山子丈山尺树、寸马分人,以山水楼阁等作为创作题材的方式不同,于泾的山子作品也是以“人”作为主要艺术对象加以塑造,人不是大环境中的一部分,而是以人作为主体,实景虚意都围绕人的情感和诉求,烘托、陪衬、绝不多着一刀,因此于泾通过作品传递出的思想情感给予观者的心灵冲击是十分集中而直接的。另一件经典之作--和田白玉籽料山子雕《送子观音》,借鉴了北方“砍山子”的技法。正面雕刻送子观音形象,背面则是一对在云雾缭绕的山中庙宇前夫妇拜子求佛的场景,两个场景仍然是相同主题互相呼应,多角度,多层次,一实一虚,一外一内的的讲述故事。于泾的观音造像非常优美,同样是于泾风格的观音形象。这位送子观音颇为放松自在,右手持莲斜倚在山石上,衣饰简洁优美,表情慈爱亲切,双目微垂,看向莲花。原来在她所持莲花之上,有一个可爱活泼的小童子仰卧其中。于泾塑造的这个小童子颇具明清风格,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这件作品是于泾受西方摄影作品的启发,大胆将小童子置于花间,非常讨巧。作品完成后这个小童子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和喜爱,成了作品中的点睛之笔。底座由于泾亲自设计,沉静敦厚、温润流光的老红木,点缀精澄玲珑的鎏金莲花,与作品相得益彰,从2001年3月完工至今,历时多年,木不裂,色不褪,足堪传世。中国艺术特别讲究浑然一体的美学呈现,对底座的要求,也看出于泾对作品完整性的重视。多年的创作,于泾早把自己的艺术梦想融入了玉雕创作,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清醒自觉,去完成他的每一件玉雕艺术作品,为此决不妥协,不遗余力。

从2003年开始,和田玉料进入了价格攀升的十年。在前面的十年中,于泾完成了自己在艺术上的蜕变与成熟,他已经以凌云之势,成为了玉界的大家,在人物、动物、器皿、山子等各领域都做出了创新和贡献,赢得了荣誉和掌声。当新的时代来临,玉界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时期,很多玉雕工作室成立了,收徒、办厂、各种形式的作玉模式涌现了出来。玉界的资本在膨胀,乱象也开始在资本面前滋生。然而最有条件获得更多资本的于泾反而出作品更慢了,他虽然具备一切快手赚钱的能力,却选择了走一条背道而驰的艺术之路。他不收徒,不办厂,不宣传,用审慎的态度创作。于泾深知,艺术品的创作容纳不了任何急功近利的思想,只能不断吸收提炼新的美学元素,用纯粹的心精工细雕,用生命和时间慢慢琢磨,才能磨出属于时代的珍品。日复一日,在那件小小的工作室里,于泾从黑发磨到白头。

在于泾的作品中,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就是作品《5.12》。一件在玉雕界极为珍贵的、表现玉雕艺术家人文关怀的作品。这件以汶川大地震为题材的和田黑白籽料作品,雕刻的是在大地震中的一个沉重的场景,沉重的废墟、破碎的建筑、白色的手指与脚趾停留在窒息的刹那。作品不大,但却震撼着每一个见过它的人。于泾说:“当在电视上看到了汶川大地震的惨烈,我有一种冲动,没怎么多想,创作的欲望激发我去创作这件作品!”于泾找到了钱振峰,他们决定一起策划,以艺术家的责任创作出一件以玉雕语言讲述5.12题材的艺术品。为了寻找与5.12相配的底座,2008年11月底,于泾独自去了余震不断的四川,走遍了都江堰、北川、汶川和映秀等几个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惨烈的景象再一次冲击着于泾的内心。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于泾在废墟中挑选着一块又一块材料,遇到合适的,他就背回车上,到了晚上,再把白天捡到的材料一一拿出来对比,挑选。尽管返程的两大袋行李严重超标,于泾一块也没有扔掉,坚持把它们全部背回了上海。于泾最终选择了一块预制板底座,它取自映秀县小学的断壁残垣中,裂开的石缝中穿插着两条被震断的钢筋。作品《5.12》被安放在这块残破的断壁上,让人触目惊心。这件作品引发了玉界的巨大轰动,一个玉雕艺术家展现出的艺术责任和对自然与生命的反思,让玉界同仁重新审视玉雕。如今我们经常看到玉雕人为贫困灾区捐款,玉雕大师们更是积极的去做慈善,反应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的玉雕艺术品也渐渐多了起来。古老的玉雕艺术以崭新的面貌承担起了它的艺术职责,推动这一切的其中一件著名的玉雕艺术品,就是于泾这件撕心裂肺而沉默冰冷的《5.12》,这件作品荣获2009年工美百花奖金奖。这件沉默而冰冷的作品,唤醒了无数温热汹涌的爱心,从此中国的玉界,从未在任何灾难面前沉默,玉界同仁的手,伸向了那些需要帮助的地方。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于泾这个名字,是中国当代玉雕史上不可替代的。他对玉雕艺术的贡献,不是一个又一个事件串成的,而是一件又一件作品组成的。如果说曹雪芹是用生命写成了《红楼梦》,那于泾的生命,则用来完成一件又一件绝世孤品。用时间和心血磨成的玉,会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磨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但同时,这些时间与心血打磨成的玉会成为点燃照亮整个时代的火炬,他们明亮且温暖,明媚得无以复加。无论在任何时候,这些用心血打造出来的珍品,都会屹立在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坐标上,让后人为我们赞叹。尽管我们的生命并不像玉那样漫长,但铭刻在玉上的心血和故事,却会在一代又一代的藏家手里,被玉无言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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