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钱报读书会邀请了三位考古学家徐天进、蒋卫东、方向明,围绕一本书、一个人,畅所“玉“言了一下午。《中国史前玉器》最近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已故考古学家牟永抗先生著、方向明整理。

两个小时,金句太多,最近,我们也收到了很多读者“求实录”的呼唤。所以,我们将分集放出整理后的干货。

今天第二集,来听听良渚遗址管理区管委会副主任蒋卫东的“遗产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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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卫东在“玉问”钱报读书会分享

【1】

牟永抗先生写的很多关于玉器研究的文章,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原来也认真拜读过,但这次重读《中国史前玉器》这本书,感受还是非常深的。

这本书出得非常好!好在什么地方?好在有方向明老师的注释。我现在在做文化遗产,之前做过考古,也做过博物馆。从文化遗产的角度来说,牟先生1994年写的《中国史前古玉概论》这部著作,已经是一份遗产,方向明老师给配的图和做的注释,实际上可以称为遗产的阐释和展示,从新的角度怎么来理解这份遗产,从今天的视角赋予它新的内容,既有图像,又有注释,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不是注释,而是阐释。

尤其有一些注释,甚至全文引用了牟先生的一些文章。刚才徐天进老师已经说了,书不厚,但注释部分占到大概1/5左右篇幅。配的图就更加不用说了,从线图到图片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所以这本书读起来,跟读牟先生论文集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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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永抗先生是浙江考古学科的引路人,我们这一代考古人的成长,实际上跟牟先生的指导分不开,我们或多或少都从牟先生身上学到了许多。牟先生的研究并不局限于玉器,但是玉器研究是牟先生整个学术研究的精华所在,从中也可以看到他在其他方面的研究水平。

牟先生是一位非常注重田野操作的考古学家,所以他在玉器的研究方式上,很多都采用考古学研究的方式。他做出非常大贡献的,是关于玉器加工技术方面的细致观察以及总结。地层学也好,类型学也好,他通过玉器上遗留的一些细微之处的痕迹,得出了非常令人信服的判断——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做史前玉器研究的大部分学者,包括我,在关于玉器加工工艺方面的研究,绝大部分都是引用牟先生的观点,沿着牟先生的思路,在牟先生研究的基础上再展开新的探讨。

牟先生研究玉器,还有个跟他之前的学者不一样的地方。原来研究玉器,比如分类,侧重于功能,一般分成礼器、日用器、装饰品、工具等等。而牟先生从考古学的角度,首先分成单体件与复合件,复合件又分为组装件、穿缀件和镶嵌件。我觉得这也是非常好的一种分类方法,避免了“以我为主”的一种主观式的分类,而是把玉器的分类放到考古学一个科学客观的分类基础之上,然后再去分析它,认知它,得出来的结论自然就非常不一样。

我们经常说,考古学家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牟先生找的东西常跟别人不同。比如他动手动脚找墓坑。1986年,我在北大读本科,老师给我们讲新石器时代考古,知识点还是太湖地区良渚文化的墓葬都是平地掩埋的,没有墓坑。但是不久之后,不仅良渚文化、崧泽文化、马家浜文化的墓葬,甚至近万年的上山文化墓葬,都找到了墓坑,找墓坑的首次突破,就是牟先生主持之下,在海宁千金角和徐步桥良渚文化墓葬的田野考古发掘中实现的。

【2】

牟先生研究玉器还有另一个特点,就像徐天进老师所说,牟先生是考古学家里的非常难得的思想家,这是我很佩服牟先生的地方,也可能是我后来被牟先生“抛弃”的原因。

我印象很深,2003年第二届“玉魂国魄——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研讨会”在杭州举行,为了准备会议,牟先生给省考古所的一些年轻人布置了任务和思考的方向。方向明写玉琮,芮国耀写玉璜,刘斌写玉钺,牟先生也找了我。我说我文章已经写好了,题目叫《神圣与世俗》,这也是后来我撰写的《神圣与精致——良渚文化玉器研究》这本书的一个提纲。为什么写“世俗”这样的内容?这可能跟个人的经历有关,我发掘了两个考古工地,一个是1999年海盐周家浜,在周家浜30号墓这座女性墓葬的墓主人头部位置,发现了过去我们定名为“冠状器”的玉器,镶嵌在一件象牙梳子上,所以我把这类玉器更名为“玉梳背”。不管梳子上面的这个玉器有多大的神圣性,它装饰在日用的梳子上的功能是确定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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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盐周家浜30号墓出土的玉梳背

【记者补白】

反山发现的玉器里,有许多器型是以往良渚考古发掘或传世古玉里没见过的。比如冠状器,在反山发掘以前,人们叫它“佩”,因为有孔,推测可能挂在身上当佩饰。反山、瑶山发掘时,考古学家发现,这类玉器原来都出土在墓主人的头部附近,并不是身体配饰,下面也不是穿孔的,而是卯销的,可能为“涂朱嵌玉的木质神像”的组合件,“应为镶嵌于某物顶部的饰物”。于是,它有了一个新名字:冠状器。1999年,海盐周家浜M30出土的冠状器,刚好镶嵌在象牙梳上,有了实证,这才搞清楚它的实际用途,是梳子上便于把握的柄,下侧安装有机质的梳子,需要通过梳、簪等方式插在良渚人的头上。发掘者蒋卫东重新定名为功能性的“玉梳背”。

2001年,我又领队发掘了桐乡新地里遗址,137号墓也是个女性墓葬,玉琮出土时,就套戴在墓主人的左手腕骨上,说明作为手镯在使用(记者注:良渚文化早中晚期,都见有内圆外方柱体造型的单节玉琮和多节矮琮,套戴在墓主手腕上,或出土在墓主手腕部位,由此可知,玉琮像镯一样套戴在手腕上的传统用途,一千年里贯穿良渚文化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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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乡新地里137号墓玉琮出土情况

良渚玉琮甚至还有截割的现象,从器形到纹饰,都不完整。所以,对于玉器的“神圣性”我是认可的,但是不是神乎其神到那种“上了天”的程度,不跟世俗社会生活发生关联了,我是持保留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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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截割过的玉琮。1,福泉山四十号墓出土的2件截割玉琮(M40:26和M40:110) 2,横山二号墓出土的2件裁割玉琮(M2:14和M2:21) 3,普安桥十一号墓出土的截割玉琮 4,反山二十一号墓出土的截割玉琮及其上下射口部分的截割痕迹。图片来自《玉魂国魄——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文集(九)》

牟先生看了我的文章后非常生气,找我谈过。牟先生的研究,在对器物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对于古代社会精神文化的思考,以一系列玉礼器的出现为代表,成为进入到文明时代的重要象征。

【3】

牟先生的思想境界很高,比如提到:“玉的神话和灵物概念,是玉器时代意识形态的核心”“出现了一套以事神为功能的专用玉器,如琮、璧、冠状器、兽形玦和勾云形佩等等”“以神的名义建立起自己的世俗统治”等等。但牟先生有些判断,我不一定是赞成的,我觉得神圣性这种东西,可能是良渚时期的统治阶层在统治过程中加以利用而发展起来的,他们充分利用意识形态来进行有效的社会治理和管理,而意识形态不一定是他们获取权力的一种最主要乃至唯一的途径。虽然我和牟先生的观点有点不太一致的地方,但这丝毫不影响牟先生作为前辈学者在学术上的地位。中国考古学界常讲一句话,中国考古学还没有走出苏秉琦时代。如果我们讲浙江考古,方向明老师您听了别生气,浙江考古还没有走出牟永抗时代。方向明老师还得努力。

所以牟先生留下来的这本书,确实有很多方面值得我们重新琢磨、重新思考,就像刚才徐天进老师说的,有些东西我们与牟先生未必完全一致。比如“玉器时代”这个概念,我也不完全赞同。

不完全赞同的意思是,我决不否认玉器在中国文明起源阶段发挥的非常重要和突出的作用。但原来“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分类,是观照兼顾全世界来分的,现在我们中国提“玉器时代”,介于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之间,“玉器时代”确实充分反映了中华文明起源阶段的中国特色,但问题是中国有“玉器时代”之后,西亚两河流域、埃及、印度河流域跟我们“玉器时代”同时期的时代,应该叫个什么时代?是否还是石器时代?我们恐怕不能只考虑自己,我们叫玉器时代,而不给世界其他早期文明也取一个恰当的“某某时代”,给人的感觉是我们中华早期文明不仅独立于世界文明文化之林,似乎还遥遥领先于整个世界文明。众所周知,这不是一个世界早期文明的客观反映。我不反对提“玉器时代”,只是觉得我们中国如果要提“玉器时代”,就得有世界的眼光、科学的精神,得兼顾世界其他早期文明。

所以,能够引起大家的讨论,有不同的启示,这就是牟先生这本书的价值。

方向明老师刚才讲到,他想过把我们今天读书会的题目定为“夫玉,亦神物也”,我个人觉得,“夫玉,亦神物也”这个观念的出现,在文献上已经比较晚了。从文献上来看,我们中国对于玉与玉器的最早解释,比如第一部辞书《尔雅》提到玉,说:“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解释玉,说:“玉,石之美,有五德”。可见,美,在玉的内涵里都放在第一位。但是《越绝书》说“夫玉,亦神物也”。孔子又说君子“比德于玉”。明清以后,大家佩玉,最主要是取吉祥的含义。顾颉刚说,中国的古史是层累造成的,我觉得我们对于玉器的观念、中国的玉文化也是经过层层的加持,层累地造成的。

从审美的加持、情感的加持,然后到信仰的加持,因为有信仰,就要有形象,于是有了艺术的加持,然后又是礼仪的加持、哲学的加持、道德的加持、文学的加持、价值观的加持、社会风俗的加持,一步一步的加持,形成了我们今天对于玉的认知和态度。我们中国人崇尚玉、喜爱玉,是根深蒂固的,每个人佩玉的时候,我想,美是一个最根本的标准。此外,可能心里或多或少,不能说像借助玉跟上天沟通,但至少也希望佩玉能够给自己带来吉祥、福气和幸运,这是一种额外的加持。所以在读牟先生这本书的时候,我也在想我们对玉的认知到底是什么。

刚才徐天进老师讲到,牟先生反复谈良渚神徽的形象,是人形化的太阳神;还有光的崇拜、光的旋转,我觉得自己无法评价,从我个人来说,我想到的是另外的问题。比如史前玉器,大家可能不太注意到的一点,良渚也好,红山也好,甚至最早的小南山、兴隆洼这些玉器,绿色是最基本的色调。我们可能注意了玉器的光、形状,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玉器绿色温润的光怎么跟太阳崇拜结合在一起?玉器的光与太阳的崇拜之间,关联到底有多大?

还有一些问题,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不管是太阳崇拜,还是光的旋转,牟先生对史前玉器的定位,以及他对于中国早期文明起源中玉器作用的认知,跟张光直先生说的“玉琮时代”,把玉琮作为巫师沟通天地事神求福,也代表了巫政结合、产生特权阶级的认知相似(记者注:1986年,张光直提出“玉琮时代”,“代表巫政结合、产生特权阶级的时代,亦即《国语·楚语》所说帝颛顼令重、黎二神绝地天通的时代”, 并认为玉琮时代介于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之间,因而构成中国古文化发展的四个阶段,即石器时代、玉琮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

良渚申遗过程中,我们邀请剑桥大学世界考古学泰斗科林·伦福儒先生来良渚,我们给他讲良渚玉琮,基本上侧重于它的造型与功能,比如造型上,内圆外方,四个角上是神的形象,中间有个孔,是良渚巫觋沟通天地事神求福的重要法器,也是良渚文化神权的重要象征物。但是伦福儒先生在讲玉琮和玉璧时,看到的是它们的象征意义。比如看了良渚博物院的玉器后,他就说,良渚是国家文明。当时我们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这么判断?他解释说,良渚文化的玉琮、玉璧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形制高度统一,纹饰高度统一,他觉得整个太湖流域已经出现了一种具有共同观念的文化联合体,而这种文化联合体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复杂程度和等级制度。他说这就是中国文明的起源。

不同的人面对良渚玉器得出了不同的结论,但条条大路通罗马,殊途同归。我们读不懂牟先生的那部分,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别的角度来读。得出来的结论,我想至少到目前为止,不管是光的崇拜,光的旋转,还是太阳神崇拜,还是象征意义上的文化联合体的存在,我们大家都觉得那个社会已经高度复杂,已经进入到了国家文明的状态。所以,“权力和信仰”,至少是我们大家认知良渚文化玉器的一个基本认知点。那么再往上走,每个人摸的程度不一样。像打篮球,我跳的最高也只能摸到篮网,但有的人可以摸到篮筐,有的人可以扣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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