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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启宗是个爱美的人。

初看启宗并不起眼,个头不算魁梧,平素沉默寡言,但他对美始终积极追求。在二十多年前的师范美术学校里,他是有数的“早恋生”。他恋上了“班花”,而对方追求者不少,其中还有比他个儿高且有”情歌王子”之称的同学。不过只有他能与”班花”有说有笑,”情歌王子”只能哼着失意的歌。

不久,启宗一下子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大家心想﹕枪打出头鸟了。他该不是因早恋被学校开除了吧?又听说那“班花”的父亲是个警察哩﹗

“班花”依然盛开。春晖跟他们同班也不知究竟。那时的校会,正猛烈批判那首《跟着感觉走》的港台流行歌曲。又过了一段时日,春晖告诉我,启宗在学雕刻寿山石,放弃了将来可能从事”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崇高工作,天天与寿山石粉、牙机噪音作伴。“自行流放到社会”的他,连名字也改成“何马”了。

何马玉雕作品《超乎象外》

我不知他那时是否因处逆境而跑去福州西禅寺找方丈说要“出家”。方丈劝告﹕“小施主,你是不是想不开呀?”何马答﹕“我是想开了才要出家的。”方丈颔首称奇,但何马终究未脱红尘。又不久,他雕石赚了一笔钱,还带上”班花”一同去北京中央工艺美院雕塑专业进修。其时,“班花”已分配回原籍地城关小学当美术老师了,为了爱情,不听”警察”的话,毅然扔掉”铁饭碗”。但我想,她可能更相信何马是一张过硬的”长期饭票”。进修期间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然后回到福州。在京所学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创作时会就雕刻对象做一泥塑稿,相对于未受美院教育的人而言,他雕刻的人物比例恰当,富有立体感,注重写生让他避免落入“千人一面”的窠臼。尤其在物体质感表现上更胜人一筹。这得归功于他对生活的细微观察。

一次,何马经过五一广场,边骑车边直楞楞地盯着身旁骑车的陌生女青年,看她彩裙随风飘动。他如此默不作声如影随形,足足跟踪了一二百米。女青年心想﹕我是遇上“色男”了。于是,急刹车怒目以视。这时,他才缓过神来,一个劲地向人家道歉。你道为何?何马当时正创作一件杜陵硃砂石雕,薄意雕刻自己和女友在风雨中携手同行,面目五官自然了然于胸,可难在怎样雕出衣裙质感与被风吹拂时的动感。他百思难解。刚巧骑车时发现女青年是最佳范本,因而目不转睛,只为记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于是才有了以上一幕。阿基米德入浴时,池水溢出,让他顿悟物体浮力大小的计算公式,罔顾裸体而奔出亦与之类也。生活中艺术家每有惊人之举,只因他全身心投入而有不符合常规的行为,俗人往往呼为“神经病”。其实呢?大凡一艺之成,必本于痴迷。艺之痴者,其技必良。

何马是个造美的人。

从事石雕工作多年,何马创作颇丰。人物体裁类《山雨欲来》、《纤夫》,风景体裁类《荷鸟》等为他崭露头角之作。他的雕刻作品发表于《雕塑》、《美术报》、《中国宝玉石》、《中国宝石》、《雕塑学》等专业报刊,并且多次作为封面刊登。与传统石雕界的师徒传承相较,他无疑烙上美术院校的印痕,但与院校雕塑作者勿须顾及创作材料的文理、色彩、形状、寓意的考量相比,他又属传统民间艺人。是哪个阵营不重要,关键是作品能否雅俗共赏,让“大家”喜欢。

何马雕刻取材广泛,品类主要有摆件、把玩件、印纽三项。寿山石雕中的印章一向闻名遐迩,且占很大比重。清代宫中收藏有大量寿山石印纽作品,尤以乾隆为最,著名者如田黄三链章﹑“循连环”九读章等,石质绝美﹑纽工极佳,令人过目不忘。晚清篆刻大师赵之谦曾避乱福州,“于惇仁里徐氏肆中”得一寿山石印,赞曰﹕“制纽浑朴,为百余年物也”,足见印石在实用功能与艺术价值方面的圆融。近年,何马印纽作品多取法商周青铜器造型和纹饰图案,使之立体化,摈弃琐碎刻画,远离“狮头兽首”等习见题材。他综合了现代美术平面构成与印纽实用功能。再好看的印纽如果握着时硌手,那就是中看不中用。何马深谙此理。他的印纽往往方中寓圆,视觉上棱角分明而手感伏贴。当然,如能在左右设计上不过于对称,或许更有韵味。艺事创作每每难于处情理之中而又出人意料之外。理性的成分一多,便易被人复制。自从何马的印纽作品获得“西泠印社篆刻展印纽优秀奖”之后,市面上就出现了一些模仿之作。见贤思齐固然是件好事,但艺人如果仅仅随人脚后拾慧,那他就准备默默无闻吧。

何马也写字但极少饮酒。我不知他是天生“酒精过敏”,还是“班花”不允许。一次,在他的书房里,我看到他居然用茅台酒掺一得阁墨汁,酒白墨黑,瞬间交融。他提笔于宣纸上驰骋。我不闻墨香,只觉酒香四溢。唯独他无动于衷。因此,我们虽然很多艺术看法惊人地相似,但却始终不能成为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

何马是个惜美的人。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门大开,社会经济发展迅猛。寿山石雕因了市场需求而得蓬勃发展。现代技术的使用及金钱的驱动,寿山原石被大量开采。据说,一年开采量为过去数十年开采量的总和。石开采出,要变成银子,非雕工不可。公办的福州石雕总厂内堆积如山的寿山石边角料可以证明生产是一片繁忙。那时,我曾多次背着书包去捡拾那些碎片作练刀之用。除此之外,大批原先手握锄头的人也都纷纷拿起了雕刻刀。“石因文多遭斧凿”,若遇良工那还罢了,碰上拙匠,赶工糊口,往往思维定势,不假思考。见到黑、白、灰三色原石,不是雕松鹤延年就是刻竹篓河蟹;遇上红、黄、白、灰、赭五彩纷呈的,除了雕花果篮就是刻海底世界。什么好卖易刻就搞什么。大量良材佳石成了艺术语言苍白、审美内容空洞的“工艺品”,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被残暴地糟蹋了。寿山石在哭泣——如果“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的话。徐悲鸿先生曾说﹕“致敬意与笔工、墨工、纸工,愧我之能犹未尽诸劳动者之创造也”,你看他用自家的钱买了笔、墨、纸,认真地写了字、画了画,还觉得不够尽善尽美,有愧大伙制造笔墨纸的辛劳。这种襟怀该让那些胡乱雕刻寿山石的人多么汗颜啊﹗

但欣赏何马所作,你会感到他对造物主的敬畏。他爱石惜材,想象丰富、构思严谨,以适宜的形式、恰当的体裁以及与之契合的雕刻技法,让每一块寿山石诉说自己独特的故事。或滑稽幽默;或狂歌酣舞;或云淡风轻;或如泣如诉……他的石雕作品发表面世,大都图文并茂,足见他对每一件作品都是力求一石一奇、一构一雕,不袭人、不蹈己。传统寿山石雕箴言”一相抵九工”在他那得到身体力行。

何马如今青春正富,长期伏案操刀落下了颈椎不好的毛病。他的思维却不受影响依然活跃。他并不满足以往所成,勤于书法篆刻的“充电”,用笔如执刀、刻字似雕石。前不久,他还自掏腰包远游埃及采风, 这让依然“年年为饥驱驰、日日与野人为伍”的我好生艳羡。何马曾自号“兼商雕民”,此为”奸商刁民”的谐音,作为他职业生涯的自况、自嘲抑或是自省吧。石头雕得好,也卖得不错,让他很早前就不用蜗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住在繁华路段的高楼里。有一回,数年未见何马,到他家里,门铃一按,不久门开了。何马蓄着八字须,身穿对襟衫,抱拳相迎。进门后,我环观四壁悬挂书画,案椅皆红木古式。若不是看到彩色电视,我还错觉又回到民国。“钱是赚不完的。”大家都在这么说,可是有谁能做到订单不断时还去做些不赚钱的“活”呢?何马仗义够哥们。这也是许多书画家和石雕界同行乐意与他来往的原因之一。寿山石雕界如果多一些他这样的工作者,那就少了许多艺术上的遗憾。这绝非阿私之谈。

如果把艺术上的成功比作是最先到达终点的赛跑,那这项比赛不是“百米赛”,我想应该是“马拉松”。

“路漫漫其修远兮”,让我们一起奋勇向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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